二十九那天的农贸市场里,每一条过道都是浮满人头的沟渠,长头发的,短头发的,没头发的……密密麻麻地荡漾着。在浑厚而滞重的喧闹中,间或突出几嗓子声撕力竭的叫卖。我艰难地穿行其中,为次日的年终大餐做很后的采购。
衣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把大包小包都归在一只手上。因为拥挤,无暇看清来电号码。
“喂,谁啊——”
我举着手机架起的胳膊肘底下顿时成为一条通道,连续有几个人低头鱼贯而过。
一个洞穴深处传来的声音,不是我记得起来的任何一个熟人的口音和语气,混合在上千人讨价还价的强大背景中,奇怪的是我却听得或是说理解得很清晰——老三的父亲死了。
我被后面的人推了一下,倒在前面的人身上,还是站稳了。四面八方的人用他们的背,肩,胸,屁股扶住了我,同样他们也彼此相互扶持。等我再看手机,已经是挂断状态。
我一只手奋力拉扯住大包小包,不让它们被经过身边的人群卷走。另一只手依旧举在所有人的头顶,寻找老三的号码。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却从没用心记住那串可以连接他的数字。
“师傅,师傅,你买不买啊?不买让一下。”有人朝我喊叫。
好不容易,我看到了我需要的号码,在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通讯录里,在很底端。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被裹挟在人潮的漩涡中,脚下身不由己地挪动碎步。
电话接通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刹那间,我怀疑起之前的通话,谁打来的?是不是恶作剧?万一打错了呢,恰巧是另一个叫老三的人……或者就根本是混乱环境里的幻觉……这几天日子特别,出不得这样的差错。
“前面的,走啊,别挡道好不好!”
回头,身后是一长串愤怒的眼睛。
“老三啊——”我的脚底和舌头一起跌跌撞撞。“你父亲他……”缠绕我的一切突然给了我某种走投无路的迷惘。
“你怎么知道的?”贴在耳廓上的手机里传来老三的讯问,口气很不客气,甚至有点凶狠。但似乎,迷惘中有了一条出路。
“我——刚才——”我张口结舌,不是不能回答,是在四面夹击之下无法用三言两语解释。又一次走投无路。
幸亏老三并不急需我的招供,并且,仿佛理解此时我的处境艰难。
“好吧,既然知道了,晚上来陪我守夜吧。”
我稍稍喘了口气,紧接着心里一惊——真的死了!这次触动远远大于接到前一个电话的时候
“老板,老板——要多少啊?”
一抬头发现自己被推挤在一个摊位前,面庞宽阔的摊主在距我鼻尖不足半尺的地方挡住了我的去路。
“两——两斤吧。”我还沉浸在电话的恍惚中,不是需要,只想回应别人,满足别人,好让他们因此还我个清静。
“大过年的两斤哪够啊!”摊主露出不满之色,他不容拒绝的大嗓门和他的大脸盘一样给了我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那么就三斤。”我让步只求他放过我。
一道白光闪过,有东西被利刃劈开。“啪——”是那东西扔上称盘的声音。
“三斤八两,老板,二百二十元四毛,你给二百二……”
我的太阳穴砰砰跳动,耳鼓嗡嗡作响。
直到走出菜场,来到僻静处,我才想起打开袋子往里看一看,二百二十元三斤八两是什么东西。
公共灵堂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冷僻之处,我这样年岁的人理应对它不陌生,可我还是怀疑是不是鬼神把它移走了?十几万人口的城市注定它夜夜都该灯火辉煌,鼓罄悠扬,而眼前寂静黝黑,半点都没有生命中转站的那种热烈欢送的气氛。倒也不是漆黑一片,有一点光亮,在一大片屋子里只有一间透出烛火般的昏黄,叫人想起小时候断电的岁月。
老三鬼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头发蓬乱,眼窝深陷,神情诡异。是莫逆之交的情谊才没让我转身逃跑。我半扶半搀地接住他伸过来的手,接触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心酸让眼眶泛泪。或许是由于他的父亲,或许是他的模样,或许是四周的凄凉。
“他们呢?”我望着空空荡荡的灵堂问。
“没有,只有我一个。”他说,“我没通知任何人,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破坏他们过节的心情。他们过完年就会知道,也可能更迟,要到他们想起,问起的时候我才会说。”
我大为吃惊。“你会被骂死的!”
“他们嘴上骂我,心里会谢我。”
疯了!我想,一定是悲伤过度失去了理智。我掏出手机,他知道我要干什么,扑过来抢,手机掉在地上,他用脚跺,几下就碎得不成样子。看癫狂的样子真的是疯了。
我抱住他,叫喊着要他清醒一下,实际上希望顺带着能叫出几个人来,另外再给自己壮壮胆。
“老三,老三,你要节哀,你要……”
他冷眼旁观我的激烈表演,我骤然发现,需要清醒的人是我自己。
一番舞台剧那样的叫嚷后我终究明白,我可能要独自应对这样一个非人间的场面了,在整个的小年夜。
“来,”他说,“看看我父亲吧。”
我放开扯住他胳膊的手,像个真正来吊唁的人,整理仪容,恢复了敬仰与沉痛。
“等等,我先去买个花圈。”
我记得这里有得卖,虽然价钱比外面贵出一倍,生意却很好,而且没人还价。这世道已经没人愿意举着那么个花花绿绿的玩意满街跑。
“你买不着的,他们都回去了。今天就我爸一个,我对他们说,晚上用不着你们了,回去吧。看样子他们挺高兴的,都回去了……干这一行,遇到个放假太难了,得体谅对吧?”
我被拽着往堂后去,像一个没有带礼品的客人那样扭扭捏捏。
“看,这不有一个吗?”他指着灵堂里很好的一个花圈,“是我的也算你的。”它孤零零地立在遗像正下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因为没有挽联。“我故意没让他们挂,这样谁都能用……一个就够了,你以为堆上几百个我爸就高兴了?才不是呢,高兴的是卖花圈的。”
我看见他爸了,在后堂一间更暗的房间里。我不想形容躺在玻璃棺材里的人,因为实在难说他安详。
老三陪着我瞻仰,看看他爸的脸,再看看我的脸,他疯癫的目光在我和死人之间游荡,仿佛在捕捉我看了他父亲后的反应。当他转身折回前厅,紧跟其后的我觉得是一种逃脱。
在一条带靠背的长凳上我和他并肩而坐。我犹豫着开口:“我好像知道——可以……可以化妆的……”
“我爸很惨吧?”他从侧面盯着我,目光直言不讳。
我不去看他,低头默认。
“没法不惨,在病床上拖了八个月。”他突然凑近我,几乎是带着炫耀的口气,“你知道我爸死的时候身上插了几根管子?”
我摇头,和抖动没什么差别,是下意识的。
“七根!还不算上那些电线。”他爆出这个数字时咬牙切齿,疯劲十足。
接下来我们谁也不说话了,一个奇异的断点出现并持续。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和一个疯子在一起,静默是求之不得的状态。
无所事事中我怀念起以前有过的几次守灵经历,那些才是合乎标准、让人问心无愧、而且是安全的。明亮的灯光,很多人,或是哭着或是笑着缅怀死者活着的时候那些生动事迹,人们热热闹闹地感叹,感悟,感动,一起觉得如此在亡灵面前的聚会是必须和神圣的,心情逐渐升华成一种对所有事物的美化和原谅。就算是到了后半夜,被猛然响起的阿弥陀佛声惊醒,从堆满零食糕点还有元宝纸钱的桌子上举起沉重的头颅,抹一下嘴角流淌的口水,很深沉的困倦被打扰依然毫无怨言,因为这一夜的陪守大过一辈子的相处。
“人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说了这句话,抬头正遇上老三鬼气森森的眼睛。没有这句话我马上就要睡着,或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我爸很怕的就是死的时候身上插满管子……”
时隔那么久,起码,可能,应该过去一两个小时了吧,他竟然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这么来说,在悄无声息的一两个小时里,七根管子一直在搅动他不正常的大脑。
“我大伯病危的时候,我爸和我一起去看他。当时大伯在医院抢救,身上插了四根管子。没走出住院部,还在走廊里,我爸就跟我说,他将来要死的时候,绝对不许往他身上插一根管子。他在电梯里一定要我保证,感觉上我不保证他就连电梯都不允许落地……后来每当让他想到这个,比如聊天聊起,比如电视里看见一个医院抢救病人的镜头,他都要提醒——‘你给我记住了!’”
说话时他表情丰富得犹如一块调色板,一张一翕的嘴在脸上神游。
“我答应他时也没想骗他。是医生说的,他的其他脏器都蛮健康,除了肺。我问会不会好起来,医生总是回答的模棱两可,用成堆的医学术语给我解释,态度好极了,耐心极了,如果再不不懂装懂,良心都过不去。很后,我烦了,图省事一样地把爸爸卖给了他们——我出钱卖给了他们,很多时一天几千。”说到这里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也算是一个特别的表情。
“我说图省事不光是弄不懂那些医学名词,还有一种想法——免得别人说我对自己老子见死不救。有些人很烦知道吗,他们老是对我指手画脚,想出许多没有意义的规矩来要我遵守,不理,他们就会生气,到处说我坏话……
“我告诉医生,我爸一定不会同意,于是他们先把他麻醉了。等弄完我一看,立刻后悔了……枕头垫在后脖子下面,不是后脑勺下面,他的头只能老仰着,四脚四手被用皮带绑在床沿上,多难受啊,躺累了连翻身的权利都没有……跟上刑没什么两样。”
“我没法跟他交代了,就想了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主意。重症监护室只有下午三点才可以探视一小时,我问医生能不能这段时间让我爸睡着……那是我爸很想见我的时候,我却躲着不见他,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堆嘀嘀叫的仪器中……”不知不觉中他的脸扭曲起来。
“我问护士,我爸醒着是什么样子,她们说,脾气好大哟,这样我就更不敢见他了。”
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软化,尤其是那张脸。
“我躲了他半个多月……半个多月呐!那时他神智还很清醒,他一定每天都憋着揍我,骂我,可是半个多月后这些都消磨掉了。对于一个每天抻着脖子,只能看见头顶一小块地方、手脚动不了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不能消磨掉的?半个多月呐!”
老三的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接着侧斜在我身上,头很别扭地挨着我胳膊,我屁股用力止住凳子上的滑动,支撑住他。
“后来他写纸条说投降,让他们不要再绑着他……他真的投降了,接受了那些插在他身体里的管子,就算之后又加了几根他也没有用解开了的手去拔掉……我爸比我说话算数。”
“他还在纸条里说想见我。躲不过了,我就硬着头皮在他醒着时去看他,当我换好无菌服,缩紧身体来到我爸面前,只看了他一眼,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做错了,我想错了,我所有都错了……他的眼里满是——我找不出词,满是……满是——慈悲……他朝我招招手,用那只投降后得到自由的、手腕上还带着皮带的勒痕的手,我俯下身,他一下捏住了我耳朵——我小时候不听话他就是这样扯我的耳朵,只不过这次捏得不重,如果我想,轻易就能挣脱,我没有挣脱,先是哈着腰,后来累了干脆跪倒在床沿前,任他就这么捏着,一直捏着……” 他干涩无光的脸此刻失去了表情,从上面倏地滑下了两个亮点。
“这就是我爸对我的全部惩罚。他……他逆来顺受,不再反抗只是为了是我愿意让他这样……生老病死,油尽灯灭……是我把他搞得半死不活,生不如死……罪过啊……护士进来看见我们父子脸挨脸在床上,还说笑,‘哈哈,你们父子两可真亲热。’”前一秒还在抽泣的老三,后一秒竟带着泪把女声学得惟妙惟肖。
他终于彻底滑了下去,头落在我大腿上,他侧过头,脸在我腿上蹭着,我浑身颤抖地承受了一个疯子的依偎。
“他们总是用一个个新的治疗方案给我描绘出光明前景,至于它们是什么时候,怎么破灭的就没人跟我交代了。眼见得我爸身上的管子一根根加上去,他的身体反倒越缩越小,越来越干瘪。要加第五根时,我终于下定决心找到医生,说我和我爸都不干了。去找医生前我事先跟我爸说了,他嘴里,鼻子里全是管子,不能说话,但眼里全是开心和赞成。可是我再一次没有做到,医生说,他们不能拔掉那些管子,拔了就等于要了我爸的命,他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结束性命这事不归他们管……就是这么荒唐,管子是他们一根根插上去的……除非我亲手去拔……不管我爸怎么用眼神鼓励我,我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我意识到我当听众已经很久,还没说过半句话,如果现在要是谁拿着刀啊枪啊什么的逼着我说几句,我同样目瞪口呆。要放别的场合,宽心安慰的句子我能背唐诗一样一串接一串。老三像白天一样理解我的处境艰难,他的絮叨时断时续,但那些停顿并不是期待旁人的插入。
“那段时间,我很怕的就是下午三点,我不能不去重症病房看他,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又难过得要命,真的一眼都不想看。可是在一天中的其它时间,我又挂念他挂念得要命。很后他昏迷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医生也不再向我描绘什么可能性,他们明确表示:如果愿意,随时可以……。可是,可是我就是拖着,不是指望我爸好起来,而是巴望着我爸能够自己……用不着我去做那个决定……你都想不到几根管子会这么厉害,厉害得阎王爷见了也绕着走……就这样,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必须马上去做的一件事,竟然拖了个把月……假如我爸再不死,我一定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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