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答
时间随手三两笔，把记忆描在鬓角，慢慢地，鬓角头发的发根成了白色。你多看时间几眼，时间会惩罚你，抹去你眼珠光泽，还在你的眼角留下痕迹。你若起身反抗，它还会把你的身子压弯。
若这些惩罚不足你畏惧，还有更恐怖的，是它会带走你的挚爱。时间这把刀啊！挣扎不得，反抗不得。
双手紧握着长者剌手、干枯粗糙的手，可你还不能松手。在与时间的拉锯战中，你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一不留神时间就赢了，拽走他。
一、受与不受
头两年，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意识还算清醒，吃穿样样从未怠慢了他。
人老了，近九十岁的高龄，身体零部件早已亮起了红灯，三天两头嚷着不受，总是得吵着去医院瞧瞧。
可家人又没得办法，毕竟他是老中医，说啥头头是道，又是家里的长者。家人依着他、顺着他。
后来吧！依着顺着也不行，饭菜不合胃口就摔碗，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就闹脾气，像个老小孩。
把这些怪毛病丢给医生，医生也只能说他上了年纪，老年痴呆，没有好的办法。
老一辈农村人，上了年纪也闲不着。前脚他在太阳底下暖和，后脚就拄着拐杖一步一趔趄地往东边走。
他吭哧吭哧走，嘴里还念叨，身体不受，要到镇上去买药。
我尝试着强行拉着他回去，可出力不讨好，挨了他几棍子。没得办法，道理讲不通，硬拽又拽不回去。
人到了一定岁数，总是有些顾虑，药啊！病啊！这些词，一律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挨打在身上，还得忍着痛，劝导他。
避开买药这些词，问他到底是到镇上剧院看大戏，还是到镇西头买肉夹馍。
这回，他又开始有了新的念叨，吭哧吭哧着说要到镇上看大戏。
他是个老戏迷，三大爱好，看戏瞧病肉夹馍，样样少不得。
镇上大戏台，早已成了历史，被全新商业街所替代，没了戏班子，更没了听众。
抛出去的话，还得圆回来。
再次劝导他，说戏班子早些年都不唱戏了，咱们去买肉夹馍。
这次，不再念叨看大戏，改成了念叨买肉夹馍，吭哧吭哧，一句接一句肉夹馍。
他忘了，全都忘了。
父亲刚买的肉夹馍还在家里放着，吩咐他了好多遍，让他记得吃。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啥都忘了。
这回才算好，能说肉夹馍在家里，他才愿意转个身，一起往家回。
几乎每天，爷爷都喊着自己身体不受，闹出无数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束手无策的事情。到了医院，看到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脱了鞋子，敲着桌子，说医生是妖。医生只能通知家人，让家人劝爷爷冷静，可爷爷还是对医生依依不饶。
人老了，年纪大了，做的啥事，家人都要迁就着，只要他一说不受，家人都得围着他转。
二、瞧瞧，这谁？
去年，爷爷的记忆变得更混，刚装进口袋的苹果，一眨眼功夫就问苹果去哪儿了？
同村不太经常打照面的人，一个名字他都叫不出来，那些他曾经帮过的人，经常是挥挥手说不认得。
左邻右舍的人，记错了名字还倒好，可他却是谁都不记得了。
年纪大了，再加上本来腿脚不好，前两年行走靠拄拐，如今变成了轮椅，做事还得家人陪。
坐在轮椅上，晒着暖阳，也变得安生多了。一堆人都在暖阳下唠唠家常，他听得也倒是享受，不再指手画脚。若，这是一年前，孩子争怀哭闹声和调侃打趣声，都会惹得他不受，他总要发几句牢骚。
农村生活节奏慢，村民都在街头、地头消磨时光，而他在轮椅上，享受着属于他的时光。轮椅上的日子，没有大戏陪他，只有渐渐多了的水果和医生让适当吃的肉夹馍。
身体零部件的老化，越不用，就更废，腿就是这样。轮椅坐多了，腿部就变得更不好，本来就不太灵活，后来更加严重。
再后来，爷爷腿开始慢慢臃肿起来，渐渐肿胀的腿部和慢慢消瘦的身子开始变得极不协调。脸上的颧骨变高，甚至有些干瘪，而腿脚就像常年泡在冰窟窿一样，变大了好几圈。
我去到街头，向爷爷问好，而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看了我一眼，就又晒起了太阳。
看到他肥大的腿脚，我便蹲在地上给他揉揉腿。他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应一声，也不再说受不受。我只是知道他话变少了，而邻里则说他是年长，耳背了。
揉按在他腿部干巴的皮肤上，咯吱作响。时间把他的皮肤雕刻的如同榆树皮，干巴、粗糙。
街坊邻里问他是否认得我，而他则是摆摆手，说不认得。街坊邻里一下子对他充满斥责，说他无论谁都可以不记得，但不能不记得我，我是他养活的人，也是孙辈中很疼他的人。
瞧瞧，老了，糊涂了，啥都不记得了。不怪他，不怨他，我是他的挚爱，他是我的至亲，只是陪伴太少，亏欠太多。
紧握他的手，向他道别后，躲在离他几步远的车内，靠在爱人怀里，才敢流出眼泪，放声哭泣。
三、答答
岁月长河里，时间饶过谁？
就在那段时间，同一月份，家里上半月办了红事，下半月办了白事。
那个月，我婚后两周，他走了。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说任何不受，我们都知道，他走的很安详，家人对他很好。
就在那段时间，喜悦与悲伤混杂，欢笑与忧伤共眠。
我们都在全力拉着他的手，拽着他，他却去赴了死神的约。
就在那段时间，让我满怀愧疚，更觉得不易的是父亲。一个月内，他的孩子结婚，父亲离世，让他承担了太多，甚至有些孤单无助。
经历是很好的见识，死亡才是很好的教育。人在死亡面前会束手无策，经历过后，会变得珍惜家人。初中老师在一节课中讲起她与她的父亲时，感触颇深。她说她没有像别人一样，在父亲离世时，大哭一场，因为那时候，父亲看不到她的哭泣，虽说哭送老人是礼节，但那些礼节是在外人眼中，不是在她心中。
她说她父亲在世前，她竭尽全力对他好，想吃什么就给，想去哪儿玩就去，不和他吵，不对他发脾气，一切都会考虑到他，对他好。在父亲离世时，她没有哭，因为她觉得，此生对父亲已经做到无愧于心。
答答，滴答滴答，时间滚滚往前，势不可挡。时间过后，百事荒废，万物复苏。
答答声中，你与挚爱的处境如同一场相逆的过程。
滚滚时间长河，你与挚爱无非相聚六十年。前三十年，你是孩童，他是避风港，你的傻事与过错，都由他兜着。后三十年，他是孩童，你是大树，他的顽固与脾性，都由你顺着。
我的父亲，关心照料着他的挚爱，一点一滴，都在我的眼里。他不善于表达，对于感情，只会通过行动表示，而不是语言。他是我的榜样，用实际行动做给我看，这是他的教育方式。而我，也会通过他的教育，对待我的挚爱。
谨以此篇，献给我挚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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