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莺

久久不闻的，是让我的心颤动不已的黄莺的巧语啊！

抑或是今年春夏时节的雨下的时间太长了吧，举目即见的南山幼林，仿佛在一夜之间兴隆了。因其蓊郁，因其葱茏，多日雨后，也便潮湿得异常沉重。也许，黄莺的翅翼也就这样被绵绵的雨重重地打湿了。这样的绵雨不歇，黄莺啊，未知它的乡关所在何处。白雾弥天，密密的雨线，让我看得眼都花了，依然不见黄莺鲜亮的翎毛，久久不闻黄莺甜润的巧语。是春天没有来，还是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远，我，怎么又有了置身梦中的感觉呢？

我说黄莺的翎毛鲜亮，其实也只是想象和夙愿。翠绿的山林之中，黄莺褐黄的毛色确也难以辨认，毛色几近于山林之色，那是世间一些巧妙的生命精妙绝伦的大隐之色。不过，凭着清越靓丽的鸣声，我依然能够知道黄莺在幽深的枝叶中停歇于某处了，我不得不承认它是择枝而栖的。

如今，青杏早已经泛黄，林中早就少有花开。黄莺从来都是依恋山林的怀抱的。今年雨盛，彩羽，家园，美宴，伙伴，是让黄莺留恋缱绻、乐而忘返的原由吗？黄莺，它应该先于我知道今日天晴了，也早于我知道弥天白雾一定要远走高飞。洁净的晨气，入眼的山色，来之不易的阳光情深意切地撩拨着大山的衣襟。终于，黄莺飞来。

黄莺的巧语，是足以让我的心颤动的。莺语再作，便如圣洁的梵音了，我的心境便由激动一变而成为安静，并且安静得出奇，此时此刻，世间万物便哑然无声，唯有来自山林的黄莺巧语频频。俊俏的黄莺从泛黄的麦田上空飞过，从青果累累的桃园上方飞过，从千手和拊的白杨林梢飞过。黄莺，因其有自己的家，好像不愿在别处停落，而且，黄莺的亲亲巧语也是那样的言简意赅。

初识黄莺，是在野草莓的浆果如繁星坠落般平缓的草坡，我学着祖母的样子采摘草莓，旁边不远的梢林上面，黄莺在觅食虫豸。梢林中多有高大的野刺玫架，其时，蓬勃兴旺的野刺玫架上还有雪白的迟花在开，黄莺停落在上面，颤巍巍的，伶俐敏捷，小巧可爱。在发现那只黄莺以后，我居然再也不敢动了，我一眼盯着精灵一样俊美的黄莺鸟儿，心里想的是，如果自己也有那么一身褐黄的羽衣，也有那么一副清丽的歌喉，也有那么一张秀美的容颜，也有那么一种巧捷伶俐的灵性——它忽然一挫身飞走了，没有向我做出任何暗示或者提示，没有和我商量，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它就俶尔远逝了，像一支竹箭一样射向云烟深处。

它是被祖母惊飞的，祖母在叫我，因为祖母以为我中了邪魔才那样发呆的。

也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后，也零星、偶然地见过几回黄莺的，但它们的神色总有些凄惶，它们的行踪也总有些仓皇。再后来，便是越来越少见了，直至长久不见。

今日，忽闻似曾相识的鸟儿的鸣啭从外边传来，再一听，果然是我久违的黄莺的巧语，鸣声似乎距我不远，于是出门寻觅。果然，灰色楼宇寂寥的女儿墙的边沿上面，站立着一只娇小的黄莺，敏捷伶俐，清秀俊美，如传说中的精灵。黄莺好像在尽情享受迟迟而来的日光。黄莺不时发出一两声言简意赅的巧语，神态安详地晒着阳光。我又一动不动了，许久以前的一幕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者，在此瞬间，我的心又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我真羡慕黄莺灵动明亮的小眼睛，羡慕它的褐黄的羽衣、它的清丽的歌喉、它的秀美的容颜、它的撩人心魄的灵性——它突然一挫身飞走了，像一只竹箭一样射向南山，很快消失在云烟深处，再也难觅踪迹。这次，黄莺是被哗然大作的下课铃声惊飞的。它大概是被吓坏了。

我却意外，本属于山林中的鸟儿，虽然偶尔也会接近人居，但尚不至于来到过于喧嚣的城市。它到城里干什么来了呢？难道也随大量涌入城市的乡村富余劳动力来到了城市里了吗？或者——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在广袤的乡间，土地已经中毒了，河水已经中毒了，树木已经中毒了，甚至连虫豸也中毒了，而虫子们也许已有抗药性了，我却不知，以虫为食的鸟儿们是否也有了抗药性。可爱的小生灵们不见得比人愚笨，它们原本很聪明，它们暂时飞离久居的山林心血来潮就来到扰攘的人居城市，也许它们也发现乡间已不是很佳的去处，它们才飞到城市里来。它们的转道来到城市，或许正好说明它们现在没有抗药性。相形之下，暂时，眼下，城市的楼顶是无毒的，城市街道上飘洒的垃圾大抵也是少毒的，城市街道上经常泄漏的自来水肯定是无毒的，孩子们随手遍地丢弃的食物和食物碎屑绝对是无毒的，城市里的行道树木是无毒的，完全可以供他们栖身，只是太吵闹些，再说，行道树木上的虫子也一定是无毒的。

可是它们何以舍得离开自由大美的山林到纷繁喧嚷的城市里来呢？也许它们只是偶然兴起而来旅游的吧，也许它们只是偶然路过的吧，也许它们很终还是要回到山林中去的吧。

然而，在我，黄莺的巧语真的久违了，多年以后偶然一听，竟是这样的让我心旌摇荡心内身外春风骀荡，也让我的心在关于沧海桑田的变迁中来去飘忽动荡不定也在悄悄地颤抖。

久雨初晴，阳光的普照尚不慷慨，但毕竟是朗朗乾坤了，也许，因此，黄莺才乘兴来到城市的，我却并不愿意相信，不久的将来，鸟儿们的家园，也许就在城市里。

2012-5-30